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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 作者:天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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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4 23:3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回忆是个忠实的访客,它从不延误自己的定期拜访。今天这位访客带来的主角影响着我作为人的品质,这个人,有一个份量很重的称呼??父亲。

站在父亲苍白的墓碑前,潮涌的往事联翩而至,对他的怀想淹没了我,点点滴滴,不绝如缕。

我很少听他谈起他曾经身历的那场战争,那场被西方人称为韩战的武器装备相差悬殊的遥远的战争。他留下了两件参战纪念品,随便地放在抽屉里,没引起特殊的重视。一架可以放在掌心里的美制B-29轰炸机的铝制模型,两发黄灿灿的重机枪子弹,以不怒自威的流线型倒立着,弹尖向上,带着穿透肌体毁灭生命的威胁意味。

“我们叫它大肚子。”我把玩那架小飞机时,他轻松愉快地说,仿佛轰炸机制造的恐怖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说起的第一个参战感受就是冷,是那种能掠去生命的寒冷。朝鲜北部的崇山峻岭,在初冬时节已经足够寒冷。我看过的资料上说,当时由于冬装没能及时下发,被冻死冻伤的志愿军战士不在少数,因冻伤而截肢的战士也很多,具体数字已无法统计。他说,有个晚上,他穿着军大衣,身上盖着军用棉被,睡在军车的后车箱里,半夜时,还是被冻醒了,不得不起来活动身体,在雪地上小跑,直到太阳升起,刺骨的寒冷才稍稍减弱。

他加入的是高炮部队,做文化教员,少有和敌人正面拼杀的机会,他们的任务是挑战美国人的空中优势,尽力阻止敌人的空袭。想象一下,漆黑的夜晚,敌机来袭,万炮齐鸣,振聋发聩,曳光弹拖着刺眼的光线在敌机周围炸响,志愿军战士们努力制约敌人来势汹汹的空中压迫。战争的轰鸣慑人心魄,胆小者可能会被吓死。我想象着,那时还年少的他,如何尽力做一个勇敢的人,一个真正的战士。

“你不觉得太响了吗?”我一边想象那些情景一边问他。

“耳朵都要有保护的,即使这样,开炮的战士也常常被震得双耳流血。”

和战争的惨烈相比,语言所作的描述永远都缺乏力量。

“你就没遇上生命危险?”我奇怪,他轻描淡写地回忆战争片断时,好像只是作为一个观察者,冷静而平淡,没有感叹,没有唏嘘,似乎对一线之隔的生死毫无体认。或者,他已经习惯了,最初的恐惧已经被战场的磨练所抛弃,要知道,那时他只有一个高中生的年纪,这样的经历对那么小年纪的人而言太不寻常了。

“有一次挺危险的,我去另一个阵地,路上遇到美军空袭,我赶紧跳进弹坑里,趴在地上,被爆炸震得身体弹起来老高。如果附近有炮弹落下,或者起身时遇上飞起来的弹片,很可能就??”那一次是他记忆中在战场上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这场战争结束时,他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地生还,经过战争洗礼的他,已经从翩翩少年成长为一名威武的战士。想当初,他以十六岁的年纪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放弃成绩优秀的高中学业,需要极大的勇气。这个决定主要是爷爷奶奶做出的,对一个有九个子女而且出身不良的家庭来说,非常需要有至少一个人加入那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否则,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个家庭?父亲是长子,理应承担这个使命。

入伍的那天早晨,他记得很清楚,曾经详细地跟我讲过一次。对整个家庭来说,这是一件重大而光荣的事。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一起去送父亲参军。爷爷奶奶领着三个年幼的女儿,奶奶的怀里还抱着最小的那个女儿,三个半大不小的正在上学的弟弟,还有快要中学毕业的大姐。我猜测,当时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去上战场,是九死一生的考验,很可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告别,此后的日日夜夜,萦绕在大家心头的必定是深重的担忧。

我记得,住在对门的一户老邻居,他们家的门框上就钉着一块小金属牌??烈属。他们家的大儿子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明白烈属是怎么一回事时,我还在上小学,心里很庆幸父亲能从残酷的战场上全身而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内开始实施军衔制,我没搞清楚父亲的军衔,大约是上尉吧。每次,我看见他的戎装照时都不禁赞叹,父亲四肢修长,面庞端正,双目大而有神,眉毛浓重,眉型锐利,鼻直口方,形象堪为中国军人的样板。

“演员的形象也不过如此吧?”母亲默许我的说法,由这样挺拔英武的军人组成的中国军队,将是一支多么英姿勃勃的队伍啊。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中国军人社会地位空前高的时期,每每忆及那段时光,常能听见他慨叹一番,一切都过去了,好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十年动乱改变了一切。

父亲本可以在军中平安顺利地度过一生,但那个动乱的年代让所有的东西都面目全非。你被迫脱下了剪裁合体威风凛凛的军服,换上一身工人阶级的衣服。你做错了什么?你没做错任何事。但是,你出身不好,这是致命的缺陷。它让没做错任何事的你不得不带着羞愧重新审视自己,在对捏造出来的家族史的反思中,心悦诚服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也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就是背叛,就是对革命不忠,对领袖不忠,那样的罪名所带来的后果将更为严重,甚至是毁灭性的。

在那个时代,有无数的人都是像父亲那样说服自己的,他们被时代的洪流推动着,裹挟着,随波逐流,无力回天。

你必须习惯做一个像沙子样的普通工人。我相信,在那个失落的时期,父亲会经常劝服自己,否则又能怎样呢?

他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藏好一颗屈曲的军人的雄心,变成一个完全彻底的工人师傅。偶尔在他不经意间提起往事时,我才发现他从朝鲜回国后的那段军旅生涯也同样精彩。

建国初期,台湾方面常派飞机骚扰大陆,为了保卫鞍钢,高炮部队奉命进驻鞍山,然后他们又去了兰州,复辗转至厦门,参加炮击金门的战斗。今天把这些断断续续的经历连缀起来,我发现那是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当他决定不再骑自行车上班时,他把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最后擦了一遍,上了锁,安静地放在楼洞的角落里。“骑了二十五年的自行车了。”他不置可否地笑说。二十五年来在机械厂做着一名普通工人,从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到普通工人之间的巨大反差,在他的内心必定曾激起过强烈的波澜,但是他承受下来了,并让自己逐渐变得平静。因为文笔好,字写得也好,退休前几年,他被调至厂工会。

促使他做出不骑自行车上班的决定的是一次意外事件。那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发现他额头上有瘀青,双手带着擦伤。原来,在上班的路上有段马路被挖开了,车辆太多,一辆公共汽车靠得太近,把他连车带人都挤到了路边一人多深的坑里。

那时我才蓦然发现,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是那个高大强壮说一不二的父亲了。

军旅生活给他的性格打上了深刻恒久的烙印,勤勉,整肃,纪律性强,易怒,坚韧等等形成了他个性的总合。同时,他对几个子女的管束也非常严格。

就在那个他脱掉军装成为普通工人的时期,他学会了喝酒,烟也抽得比以前厉害。现在我猜测,那可能是一种自我麻醉,现实的变迁让他的内心极为失落,他需要麻痹自己,我怀疑,从那时起,他内心真正的欢乐就在日益减少。

不知是否是朝鲜的严寒留下了后遗症,他的肺和气管一直不太好,加上抽烟,这点毛病从来就没有被根除过。除此之外,他的身体一向不错,很多年都不曾去过医院,以至于后来他生病住进医院,医生要给他做皮试时,他说,以前扎青霉素不过敏,现在还用作皮试吗?

“那是什么时候做的皮试?”医生问他,

“我想想,大概是六九年吧?”医生和护士们闻听此言都笑出声来,那么遥远的皮试早就不管用了。

发现他得病是在1998年春天,他一连咳嗽了两个星期,有一次还咳出了一点血。综合检查之后,医生怀疑他可能患了肺癌。得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呆住了,怎么会,他一向那么健康,退休这几年,他还一步两三蹬地上楼梯。我连续做了几天噩梦,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拿上他的一些检查结果,试图另外找专家诊断,如果能证明前面的诊断是错误的,那他就可以摆脱癌魔的阴影了。我找的专家先问了我几个问题,最后,他问:“他的肺纹理清晰么?”“不怎么清晰。”“那就是了,诊断没有错误。”

然后,是全力以赴的入院治疗。入院的那天早晨是我陪他一起去的医院,我们一路无话,他的步伐依然有力,一点也不像个重病缠身的人。进入医院大门的一瞬,我在心里祈祷,希望能看见他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

查阅了一些有关的资料以后,我才发现,肺癌是一种不治之症,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在最初的努力配合治疗之后,他在放化疗的折磨下日渐衰微,并最终彻底从心里放弃了与癌症的抗争。父亲生命的乐章在1999年春天结束了。

父亲的墓地,面向大海,依山而建。天地悠悠,沧海横流。每每立于此地,我的内心都会被往昔的岁月所激荡,久久难平。

海浪,松涛,雾霭,流岚,我相信,在这样亘古不变的景致里,一个生命曾有过的夺目光彩永远也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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