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在晴天爱海间（作者：何之）

倚槐卧雪

活到多少岁，我们才能解透双亲对儿女的疼爱，对自己的惦念？那护心保肺般的疼爱，又风浪一样翻滚的难耐的惦念。
　　1
　　农历的新年越来越近了，人们都在忙碌着准备年货。时不时的鞭炮声调浓了年味。丈夫也跟着忙了起来。每天大包小包的拎回各色的年货，几天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还在我面前不断的自语，这是带给大姑的，这是留给二姨的……这个吗，说着用眼瞟了我一下，话没再往下说。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
　　挺着大肚子在一旁的我当然清楚，丈夫和我结婚5年，还没有见过岳父岳母。他不止一次的问过我，为什么会到孤儿院，为什么不回家看父母。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把话题岔开。
　　没想到小年那天，他居然兴冲冲的把去我家的车票摆在面前：“你快生了，也快过年了，把岳母接来你们见见面吧！”把车票撕的粉碎，我歇斯底里的吼道：“你没丈人丈母，我也没爸妈！”回手，我把门摔得直响。
　　看着丈夫把一堆礼物扔进垃圾桶，转身钻进书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滚。20年了，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心结。很久以来，便成了双丝网，害怕有人去触摸。
　　2
　　那是22年前一个醉人的春夜，伴着清脆的啼哭，三弟走进了我的家庭。在生了我和姐姐两个丫头后，他的到来不知带着父亲和母亲多少期待。可是，上天却未遂人愿。三弟生下来颧骨缺失，丑陋至极。整个家庭被一股异样的气氛笼罩着。父母接受不了三代单传的弟弟的畸形。刚出满月，母亲就和父亲踏上了求医之路，带回的消息使这种气氛更加浓郁－－这个极其罕见的症状，需要天文数字的手术费。看得见愁云在父母脸上越聚越浓。多日的求诊已让疏陋的草屋徒剩四壁。无奈，爸爸拿出了爷爷留下的那个“竹梅砚”。记得生弟弟时，父亲卖了血，也没舍得卖这祖传的砚台。然而，纵使卖了砚台，对于庞大的手术费来讲，这也只是杯水车薪。
　　空气中渐浓的压抑，像茧丝一样紧裹着这个传统而贫困的家。
　　“把二丫头送人吧??”一个刮着让人心乱的西风的傍晚，我躲在门外听到母亲针芒一般的话，字字戳到我的心脏上。除了记住脸颊上泪珠所给我的冰冽的感觉外，就是洒落一地的野菊花。
　　我的反抗以最激烈的方式进行着。父亲的木棒砸在我的头上，背上，腿上，手臂上－－拉开门，我冲进了茫茫的黑暗之中。那个夜太黑了，瑟瑟的秋风伴着落叶在地下滚动的声音像童话故事里恶魔的喘息，恐惧迎面袭来。
　　身后似乎有走路的声音，我执着的不肯回头。确信那一定是母亲??十步，百步，千步??村口的界碑过了，堆满稻草的场院过了，小树林过了??
　　“妈妈怎么还不叫住我??拐过那个山脚，就看不见村子了……”
　　终忍不住，我转回身。身后是茫茫无边的黑暗，根本没有妈妈的影子。黑暗的尽头一点昏黄的灯光让我品味着最后的家的温度，可是它却熄灭了。是的，爸妈狠心的把我掷在这冥冥的夜色之中，根本没有关心我的死活。他们的心里只有弟弟。我听见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那夜我蜷缩在火车的过道里流尽了眼泪，从此不再知道什么叫哭泣。
　　3
　　我成了流浪儿，靠别人的怜悯施舍维持着生命。我恨无情的父亲母亲，所以从不向人提起他们。吃垃圾堆里发霉的馒头，睡商店门口冰冷的水泥地，那段日子我把恨酵成了药酒，来医治伤痛。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莉亚出现才宣告结束。莉亚是孤儿院的修女，见到我时，我正蜷缩在火车站的候车椅上发着39度的高烧，等待着死神的挑选。
　　莉亚慈爱的目光有一种家的感觉。让我放弃了所有的警惕。再次睁开眼，我躺在孤儿院的病床上。
　　从此，孤儿院成了我的家。
　　离开孤儿院，那年我25岁。已经长成很有风韵的女人，披上了漂亮的婚纱。莉亚却老了，他微笑着把一串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亲吻着我的脸祝我幸福。那一刻，一种酸痛的感觉在心里泛滥。莉亚的笑太像一个人，而这个祝福这个亲吻本应属于那个人。
　　记得试婚纱时，丈夫曾问，岳父岳母还在不在人世。不忍心骗他，点点头算是默认。制止了丈夫的再次发问，我心里却有了说不上来的渴求，这点渴求让我的心疼痛隐隐。十几年了，我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放风筝人的音讯。而放风筝的人似乎并不关心这只风筝的去向。
　　婚后的日子平静祥和，可丈夫却总是有意无意探视我不愿触及的心底。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可细想又找不出理由。
　　4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丈夫似乎忘了那天的不快，身前身后的转着。“宝贝，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的在家等着给我生儿子。”
　　请了假，我在家变得百无聊赖。不断的翻按电视的遥控器，现在的电视剧真是烂的可以。刚想关掉，一幕闯入眼底。我呆在了沙发里。
　　这是一期报道××医院献爱心无偿为畸形患者整形的栏目。
　　“风儿，妈想你！这么多年来，总听见你在大门口喊，跑去开了门，没一个人的影子；刚回进房里，又听见你从大门外走来的脚步声；急忙跑过去，还是没人，门外空空的。妈无数次梦见你回来，孩子，你要是听得见就回来看看，咱家从你走后从没离过人，怕你哪天回来进不去门……”那爬满皱纹的脸流着和当年一样的泪，滴滴焦灼着我被恨裹着的心。20年的岁月剥蚀着记忆。我固执看守着的恨，开始变得酥软。“不知你在外面冷了有没有人给你盖被，饿了有没有人给你一口饭，是妈对不起你??”此时的母亲对弟弟的情况只字不提，他的话语里都是我这叫风儿的女儿，心一阵阵的悸动。突然，我感到腹部剧烈地疼痛。
　　家里人七手八脚的把我送到医院，一番刻骨铭心的疼痛后，孩子降生了。看着襁褓里娇小的生命，我终于明白了当年母亲的不忍。我对丈夫说：“我想我妈。”丈夫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响，一句话没说，转身飞出了病房。
　　“风儿??”好熟悉的声音，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我猛然抬起头，眼前分明是母亲，却已驮了背，白了头，脸上爬满了沧桑。我嘴角抽动，竟叫不出口“妈”！扔下包袱，妈妈一瘸一拐的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孩子！”妈妈不住的呼唤，用手轻抚我的脸。那样子生怕一松手就有什么突然飞走。“妈－－”我们母女拥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妈，你的腿怎么了？”我哽咽着问。“是你出走那天追你??”丈夫的话没说完就被母亲制止了。不用再多说，我明白了一切。那个黑漆漆夜晚的脚步声如剧雷一样响在耳边。此时的我，悔恨不已……爱，我却恨了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