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道（作者：天共远）

倚槐卧雪

        为了一件小活儿，我几次穿过那条中山路下面的人行通道。反复掂量过可能的利润之后，我确定这件小活儿值得去做，不厌其烦地反复穿过微暗的地下人行道也不显得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人行道的西侧是友好广场，广场周围林立的高楼使广场显得非常窄小，甚至有几分可怜。广场中间的草坪上安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球，据说这个玻璃球花费不菲，它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某间公司，是他们的专利产品，他们依此获取丰厚的利润。墨绿色的玻璃球和周围的现代化楼宇极相配，它使相对弱小的广场陡然有了一种升腾，广场的品味无意间提升了许多。
         确实是一种能博取丰厚回报的专利，那墨绿色的巨大球体如同生活中希望的化身，仿似一切美好事物凝结而成的果实，它在夜晚还可以发出绚丽的灯光，变幻不定，难以捉摸。玻璃球的造型和灯光是捉摸不定的现代生活的喻体，城市的内涵融注其中，它亦是财富的载体，城市是个生产财富的场所。
         已经磨损的鞋跟在地下人行道的阶梯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声，侧身而过的行人没有可能听见这声音，他们在上行，而我在下台阶，我比他们舒服一些。人们行色匆匆，地下道是需要被逃离的场所。
         我的头脑还停留在那件利润微薄的工作上，地下道的墙壁和地面都铺上了石材，华丽而冷漠，比荒野稍微舒适些。即使在白天，头顶也有柔和的灯光洒下来，墙上的灯箱也透出些暧昧的光。如果没有这些灯光，地下道将变成黑暗主宰的骇人隧道，令人望而却步。
         沐浴着温柔的光线，地下道作为城市的华丽在地底的延伸，愈益不可或缺。走下台阶，到达通道的底部，再转一个弯，辉煌的地下道就会完整地呈现出来。那条光明的通道出现之前，蓦地有一阵音乐扑来，转过弯，在地下道的中段站立着两个小伙子，吉他在他们的怀里剧烈震荡，吉他套子放在他们脚边，那是一种乞讨行为，音乐并不痛苦，放在吉他套子上的零星纸币和硬币也颇显愉快，青春的热情掩盖了所有的痛。一切都充满活力，就像他们头顶乱糟糟带着怒意直立着的头发，透露着不羁，挣脱现状是一种梦想，现实是一层需要蜕去的皮。灵巧的手指快速地弹拨着六根琴弦，铮琮的声浪注满整条地下道，它看上去像一座献给青春的叛逆的舞台。
       “我要飞得更高，挣脱怀抱。”他们嘶吼着誓言。有限的几个行人表面平静，内心却翻腾不已，免费的歌声让人振作，捐献踊跃，为了他们的歌声，为了他们制造的振奋心情。
         隔天，我又有机会经过那条地下通道，墨绿的玻璃球依旧充满后现代意味，有只手将我拉向那条地下道，我等待着那歌声带来再一次的振奋，歌声突然让人极为神往。走下台阶，没有歌声，漠然的行人，转过那个弯之前有不同的声音传来，是正式演奏前的调试，然后是如泣如诉的小提琴。节奏被处理的很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剧更加令人欲泪。在这城市的一角，戏剧的力量和音乐的力量完美地结合起来，完美地加诸听众。
         琴声很流畅，有种专业味道。我不禁注意起那个演奏者，他侧对着听众，瘦小的身材，洗得很干净的略微卷曲的及肩长发随着身体微微颤动。深色的西裤，上身是一件洁净的廉价蓝色衬衫。这身装扮极朴素，反映出经济的困窘，小提琴的曲调因此更显哀怨。头发随着旋律微微颤抖，这人约摸四十五岁左右的样子，他的侧脸极专注，不在意周遭，只专注于他的艺术。乞讨的事完全交给了那个张开的琴盒，琴盒置于他的脚前，张开放着，暗红色的绒面内里被保养得很好，就像一张嘴，尽力张大，期待得到更多的收获。
        琴声，演奏者，张开的琴盒，还有演奏者简朴的衣着，地下道半封闭的环境，构成了一幅令人心酸的画面。一座过于物质的现代化城市，将精神价值逼进了地下道一隅。精神价值一直在缩减，以某种加速度给物质腾出空间。
         他细弱的身子几乎无力支撑他的艺术，倾斜时差点倒下去，他的艺术饱受生存压迫。艺术似乎并不都这么羸弱，艺术如今需要市场的选择，那些趾高气扬的演艺明星浮现出来，市场选择了他们，风光是他们的，市场不是所有艺术的穷途。
       《梁祝》进入了高潮部分，低回的琴音报告了两个主角的死讯，由潦倒者演绎悲剧再贴切不过，他们更易理解悲剧的意义，懂得身陷悲剧的凄凉。
        梁山伯祝英台重生的旋律格外悦耳，希望在蝴蝶的翅尖跳跃，在艺术里希望总是被小心地保存着，只在结尾才被释放。这时的小提琴柔情万种，能制造一种眩目的光焰，让我在这逼仄的地下道里忘记自我，变成艺术的一部分。
         我缓步离开了，不想看见演奏者脱离他的艺术后的窘况，惟有沉浸在他的艺术里他才是有力量的，而他的艺术对现实显然无能为力，现实是过于沉重的负累。他应该设法让自己强大起来，孔武有力才能与现实对峙。
         拾级而上，地下道的出口就在眼前，期待我重返的现实世界表现出少有的热情。玻璃球巨大的表面在深绿色之外包裹上了霞光，晚霞给广场和广场周边的楼宇涂上了一层橙黄的暖色调，城市的一切显得亲密无间，心心相印，物欲被抑制，空中充斥着友爱，连广场的车流之上都闪烁着善意。
         地下道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途径，它能提供某种庇护，躲藏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我决不会放过经行这条地下道的每一个机会，它飘出的音乐时隐时现，细若游丝，如同微弱的呼声，召唤着我。
         隐匿在城市脚下的这条地下道，以它的精神和物质的尖锐对立涤荡着我的内心，它的象征意义安放在我心深处，作为一种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