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巷深深 （作者：树隐红楼）

倚槐卧雪

一

巷与街相比，是狭窄的、昏暗的、寂寞的，因而，是隐私的，亲切的，带着几分暧昧。

我就立在这样的一条巷里。夜里，每一条巷都是极具个性的，这个性，来源于巷的独具的氛围，源自灯光或月光，源自小巷或平直或逶迤的姿态，源自巷中被放大的声响……

小巷的远方是一爿小咖啡吧，一支萨克斯被吹得东倒西歪，若是在闹市的街中，这样的萨克斯是很可以成为噪音的组成部分的，可这是在小巷，萨克斯便被吹成了一种意境，吹成了小巷的背景，极尽缠绵的绾住了小巷中每一种寂寞的心情。

咖啡吧的生意并不好，门口，老板和两三好友围烛环坐，断断续续地聊着天。男人的头发很长，甚至留起了辫子，虽然是夜间，每个人都无一例外的歪戴着遮阳帽。这样的小巷，在并非旅游点的城市里，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在这小巷的暗处，点上了一支烟，烟头的红火光闪耀着，我是这小巷的窥伺者。

斜对门，是一家男士内衣专卖店。狭小的橱窗里，花花绿绿的摆满了奇异的男人内裤，有前面饰着条象鼻子的，有后面缀着尾巴的，居多是绘着或直白或隐讳的图案，色彩却一律鲜明而性感。我的烟头一闪一闪的亮着，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男人或女人会去光临这样的内衣店呢？我等了20分钟，却不见一个顾客。唉，小巷的一切，都诱人遐想，诱人窥探。

远处来了一行人，是几位红男绿女牵着一条硕大的狗，男人穿的宽松，女人苗条妖艳，很大声地说笑着。见了我，便都停止了谈笑，我们的眼光便在对方身上细细的逡巡着。这是小巷，小巷中碰到的人，都是有着亲切的敌意的。这也许便是传说中的缘分吧，狗在我的脚下用力地嗅了几口，女人们走过去了，杂沓的影子流了一地，空气中也弥漫着香水的气息。远处的萨克斯更浓了，浓得让人想在这样的夜巷中下起雨来，而那丁香般的姑娘彳亍的倩影，又当到哪里去觅寻呢？





                                           二

记忆中的小巷全不如此的。

        我一直弄不清街与巷在口径上的区别，在我模糊的理解里，街是行车的，而巷是行人的；街是机械的天堂，而巷是脚步的庭院。记忆中的小巷，往往在巷口中央竖着一根石柱，阻挡机车的进入。而自行车的铃声在这样的巷里，便格外清脆悦耳了。

我的少年时代便陪伴着这样一条狭窄的小巷度过，小巷很窄，只有六尺。名叫“孝义巷”，据说在千年前的宋代，这巷里住了比邻而居的两户官宦人家，一家想扩建后花园，互不相让，竟生起了官司。

蔡家是很有背景的，父亲在京都做礼部尚书。蔡家便把这事向父亲汇报，想靠着父亲的权势吧。父亲回信了，只有28个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人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只是难寻秦始皇。”孩子们看了，自感惭愧，便依父命退后了三尺。另一家听说以后，也把围墙退后三尺，这么一让，让出了一条小巷，也让出一段千古佳话。

我曾经很自豪于这个传说，但后来却有所怀疑，因为我发现，关于这首诗，关于这故事，全国许多地方都留有传说，不独福州的孝义巷。尽管如此，但那巷却真真逼仄且古老。巷的两旁，是高门大户的斑驳的风火墙，小巷一律以青石板铺就，满月的晚上，银辉泄地，那小巷便浮泛起来，流动如一条无声的河，而少年的我，迷惘的游鱼般在这河中徜徉。

无月的夜晚也好，因为有灯。灯光或明亮或昏暗从木门或窗棂中透出来，絮絮地泄漏着家的隐私。小巷是很能培养人的想象力的，从这样的门窗前经过，你的眼睛会不自觉地从门窗的罅隙里向里张望，若是窗户上透出了人影，那更是诱人想象了。小巷很静，家的声音便琐碎而杂沓的流出来，孩子的读书声，母亲的絮叨声，父亲的呵斥声，虽是只言片语，但无数的只言片语在想象中联结起来，每一户人家便在少年的心里明晰且模糊了。

孝义巷的南端，是S形的大拐弯，因为是拐弯，便没装路灯。两侧的墙高大，这一段，黑的?人。少年的我是怕黑的，每走到此处，总是加快了脚步。我并不是怕鬼，或怕坏人，只是怕黑。那黑仿佛是有质量的，凉凉的抵在你的后脊梁上，你老觉得身后有声音，却不敢回头，那黑??的危险便如影随形地跟在你的身后。

那一夜好黑，我剃了个光头，在黑暗里紧张地走着。忽然，我遇见了她，她长得很白皙，黑暗使得她越发白皙了。她推着自行车，怯怯的立在一个暗角里，紧张地盯着我。我开始以为她在等什么人，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在怕我。我越走越近，我甚至感觉到她立在那里，瑟瑟的发抖。




我微笑了：“姑娘，我不是坏人，你别怕，走吧。”




姑娘又看了我一眼，如蒙大赦，推着车跑了，淹没在黑暗里。

那一夜，我吹着口哨，在这S形的黑巷中独自走了好几个来回。我长大了，我长大了！有人怕我了，那个姑娘把我当作流氓了，我到了当流氓的年龄了！成长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啊，它竟然伴随着一种征服的罪恶感，我长大了，我能够让一个姑娘感到威胁了！那一夜，我在这黑巷里吹着口哨走了好几个来回，那一夜起，我再也不怕黑了！





                                               三

孝义巷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就被破坏了，先是在巷口盖起了高楼，整条巷子的深邃不再。

大学的校园，位于旧时的租借区，山坡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洋房。洋房之中，便夹着一条条笔直的小巷，围墙都不高，小巷也便敞亮，墙头上爬满了植物，居多是爬山虎和三角梅。

我们就在这样的巷中徜徉着，那时我们喜欢夜半翻墙出校，在江边坐上一夜，凌晨时分，和早市的菜农们一起吃过早餐，5点钟的光景，天色熹微，公交车还未运行，我们便在小巷中穿行返校了。

记忆中的她总是着蓝色、白色的衣裙，双手深深的抄在裙袋里，她有些高傲，走路的时候，脸总是微微的仰着，只是在笑时，“噗嗤”一声低下头花枝颤动。夏日南国的清晨，寂静而清冷，小巷中的我们，有些冷，有些困倦，还有几分迷惘和无助。

天色微微的泛白了，残星隐现，路灯也渐渐的隐没在天光之中。只有墙头紫红的三角梅，一丛丛，一簇簇，在黑白的背景上，火一样的燃烧着。那花开得很艳，艳得像少男少女的心，我们，便常常在这火一样的花枝里迷醉了。

“以后，我们要有这样一座小洋房该多好！”




“会的，”我很认真地说，“每天早晨，你就拎着菜篮子，走过小巷，买菜去。”




“谁说我买菜呀？”她嗔怪道，“买菜是你的事，我呀，早上出去买花，你拎着菜篮子，跟在我的身后。”她笑着，头却仰得更高了。

这小巷便在她的笑声中愈发生动起来，我甚至能看到那美丽的少妇，在熹微的晨光中，捧着滴露的花儿的孤单的背影，晨风里，长发飘飘，裙袂飘飘，青石板上橐橐的足音奏响了清凉的晨曲。

那时，三角梅总是艳艳得开着，像是在笑。啊，这墙头上艳丽的三角梅，它也笑那些少男少女们青春的梦呓么？

                                            四

城市长高了，马路拓宽了，不闻车喧的小巷，日渐凋谢了。但小巷依旧诗意地栖迟在记忆里，栖迟在历史的深处。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春雨江南，深巷中春天湿漉漉的呼唤依旧在古诗中唱响。还有，夕阳西下的乌衣巷口，浅斟低唱的烟花柳巷，春城斜角、绿杨阴里的逶迤曲巷，“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是了，这条条小巷，是我们成长的记忆，是我们心灵的故园。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雨依然还有，但油纸伞已然不见了，那悠长悠长的小巷，那寂寥，那愁怨，那丁香一样的姑娘，莫非，也终将成为历史的绝响？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春雨江南，深巷中春天湿漉漉的呼唤依旧在古诗中唱响。还有，夕阳西下的乌衣巷口，浅斟低唱的烟花柳巷，春城斜角、绿杨阴里的逶迤曲巷，“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是了，这条条小巷，是我们成长的记忆，是我们心灵的故园。







                                               三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