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是一个暖意融融的季节。站在四月的阳光里，我的心底更多的却是一份凄凉。四月的阳光，给大地带来的是勃勃的生机，给我带来的却是对生的感慨，对死的无奈。
十年前的四月十二日，父亲经过了一百天疾病的折磨，无奈的闭上了双目。在灵魂脱肉体的那一刻，父亲的眼是睁着的，眼睁着，头微侧，直直地盯着窗外渐渐逼近的暮色。我无法确切的知道那一刻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从那直视的目光里，我读到的是对生的留恋，也许还有对自己死亡的困惑。
直到临终的那一刻，我们都没告诉父亲他患的是胃癌。父亲床头的医务卡上写的是“胆结石”及“萎缩性胃炎”，这张医务卡是专门写给父亲看的，真实的医务卡，放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这是一家肿瘤专科医院，当初劝父亲住进这家医院的理由是很冠冕堂皇的：弟妹在该医院工作，无论是办事还是照顾都方便。父亲对这个理由丝毫没有怀疑。医生护士的热情和关照，也使得入院之初的父亲心情不错。
父亲的手术室只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父亲体内的肿瘤已经扩散,并且已和大动脉血管拈连,无法切除，大夫只能无奈的把父亲的胃分隔开，把没有肿瘤的一部分和食道连接，暂时维持饮食。手术后，父亲能吃饭了，因为父亲的胃癌几乎没有疼痛的症状，因此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和来看他的同事朋友有说有笑，他甚至在催促早点出院。我们无法面对父亲的笑脸，更不敢让他看出我们的伤心。和我们一样不敢直视他的笑脸的，还有那些来看他的同事。同事们来,他谈的更多的是工作，仔细的叮嘱着和日本人谈合同必须注意的细节。女同事们都不敢在他床边多坐，怕父亲看见她们的伤心，“坚强”一些的男同事，出了病房的门也都落了泪。父亲脸上的笑容越灿烂，我们心里的泪越多。
医生下了“最后通牒”，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不知道的只有父亲，他还在做着出院的梦。
刀口抽线后，父亲开始在病房里锻炼身体，这是他坚持了几十年的习惯，拍打后背和肩膀，做蹲起，在房间里来回走代替散步。手术后父亲能吃下东西了，但吃的很少。这引起父亲的不快，私下埋怨大夫治的不彻底，影响他的食量。我们编理由安慰他，告诉是因为他躺的多，活动少，才没有食欲的。父亲相信了，让母亲教他锻炼身体的“八段锦”，之前，他坚决不肯跟母亲学这种用来条理气息活动筋血的徒手操，不是他认为“八段锦”不好，他不肯让母亲给他当老师。父亲这细微的变化，引起我们的不安，我们担心父亲猜到了什么，但又无法求证。
父亲不断的催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们和大夫一起，一次又一次的编着他不能出院的理由。父亲每次都表示相信。 父亲埋怨我们不会过日子,说住院要花那么多钱,回家打打吊瓶也一样。
春节过后，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能勉强喝一点流食。这引起他对自己病的怀疑。他经常试探我们的口气。我们依然是编理由安慰他。好在父亲的胃癌没有疼痛的症状，这也减轻了他的怀疑。
父亲依旧坚持锻炼身体。但不做蹲起了，室内散步的距离也渐渐的缩短，后来需要扶着墙和床边才能移步。他把这归罪于吃不饭，我们把吃不下饭归罪于药的负作用。父亲不再埋怨大夫不会下药了，和别人打听他病情的次数也少了很多。只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相对时，他还会向我试探。他知道他的女儿性格爽直从不撒谎。他没想到他爽直的女儿也有挖空心思想办法撒谎的时候。
长到三十岁，我和父亲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说话也很少。父亲寡言少语，性格里又有着很传统的家长的尊严，这使锝他在子女面前很少言笑，从不显露自己真实的情感，我也因此和父亲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种距离感，让我多少有些怨恨父亲，而这种并不太重的怨恨，也让我在有机会时狠狠得对他撒一次娇、狠狠的敲他的“竹杠”。最初一次是初二时，父亲去参加广交会，我在一次作文竞赛中得到了好成绩，打电话跟父亲要《鲁迅全集》，而且要精装本，父亲犹豫着答应。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带的私款并不多，而他又不愿拿单位的钱买私人物品，是向别人借钱给我买书的。知道这些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我心理只有高兴。类似的敲竹杠还有好多次。每次父亲都豪不犹豫的满足我，而对此，我心里只有报复父亲冷漠威严后的欣喜，而丝毫没想到去品位父亲冷漠面孔后的心。
父亲生病，使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父亲相处。不知是因为病的原因，还是因为我父亲终于发现我长大了，我和父亲平生第一次象朋友一样以平等的态度聊天，这也是最后一次。那些日子里，父亲似乎把积攒了一生的话都说了出来，我们聊文学，聊音乐，聊平仄去入，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在我眼里冷漠少言的父亲，有着我从来不曾知道的一面，他不但喜欢音乐，擅长乐器，还画一手好画，尤其出乎我的意料的，父亲喜爱文学，痴迷于古典诗词。父亲的这些爱好，消融了在我和父亲间存在了多年的距离感，也使得父亲病床上的日子不那么枯燥单调。
四月，春暖花开，阳光透过窗户，把春天的气息送进病房。而此时，父亲连扶着墙走路都困难了，最多只能勉强下地站站。父亲要来纸笔，倚在床头写诗，字句里传达出春光无限美好，而自己只能隔窗遥望的遗憾。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当着自己孩子的面写诗，从我后来看到的父亲的日记看，也是父亲诗次里少有的感情外露的文字。父亲每写一首，我就在后面和一首。这样的联诗，让我感到温暖，也让我想哭。在父亲生命的尽头，我们父女才开始学会沟通、学会互相了解。我开始了解自己真实的父亲，父亲也开始真正的了解他的女儿，这本该是一幅非常温馨的画面，遗憾的是，这画面的背景是病房，是离死亡越来越近的病房。上天给父亲的时间，已屈指可数。
97年四月十二日下午6点，父亲停止了呼吸。体温已经从指尖开始漫漫退去，而父亲的眼却一直睁着，头保持着微恻的姿势。在给父亲换寿衣时，母亲把父亲的头扶正，轻轻的把他的眼睛合上。摸着父亲渐渐冷却的额头，我没有恐惧，也没有眼泪，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小时前，他还在说话，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开口，再也不会睁眼了。
那一夜我没睡，父亲在床上静静的躺着，我在阳台上静静的站着。窗外是生的世界，窗里是已走的灵魂。生和死的距离，原来是这么的近。初春的夜风里浸满轻寒，吹散了我的睡意，也吹干了我的泪水，我想起路旁的迎春，大概已经开花了吧，当太阳再一次升起，迎春依然会灿烂的笑，可是我知道，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又是四月，这个尘俗的世界上正春暖花开，生机勃勃。父亲坟边迎春樱花桃花们正灿烂地笑，笑锝妩媚，笑锝甜美。另一个世界里有没有春天？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能否看到这个世界里明媚的春光呢？
（20070412??0416） |
发表于 2009-4-19 22:4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