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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麦》
亮晶晶的水珠挂在青青的麦芒，那是你睫毛上没有落下的泪滴。
--------题记
青麦是一个女孩儿的乳名。
那时候我们村有二百来户人家，分成六个生产队。我家是二队，在村子西北角，青麦家是六队，在村东南角。东南角有一口漤水井①， 那时没有自来水嘛，吃水就得用根井绳拴上筲②到井里打。我就不明白，同一个村子，怎么别的地方打出的水是甜的，单单这口井就变成咸不噔的漤水了呢？青麦家就住漤水井旁边，两间半土屋，住着青麦和她的母亲还有青麦那个半憨的哥哥。
青麦和我要好，我们在学校形影不离。
我喜欢青麦是因为青麦有双总是笑咪咪的好看的大眼睛，她的眼窝深深的，睫毛又密又长还向上翻着小弯儿，不管什么时候见了我总是向我笑着，好像看到我就高兴。
我还喜欢青麦的名字。青麦说“我大你五岁，你该叫我姐姐”，我不反对，我也不叫，我不管啥时候总是“麦子麦子”地喊她，不象别的同学那样在学校里叫她的大名“田淑兰”，出了校门就叫她“漤水井的”。
我不知道青麦为什么喜欢我。青麦说“你叫我姐姐我就告诉你”，我就爽快地叫一声“麦子姐姐~”，青麦对我说话从来都算数，不诳我。
青麦撤了笑容望着我说“因为你不欺负我呵”。两串泪珠忽然从她又大又深的眼睛里跑出来掉到她牵着的我的手上！我没想到青麦会哭，“麦子，姐姐，谁欺负你了？”青麦拉起自己的衣襟洇干了眼睛，说“没有人欺负我呵，我逗你玩的！”
青麦这话让我半信半疑，回家说给母亲，母亲轻轻地叹口气说“青麦姐对你好不好？”
“好。”
“那你就好好和她轧和③，甭跟旁人学。”
母亲的话我不大懂，可我相信欺负青麦的“旁人”一定是有的，不然她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
那一年我九岁，青麦十四，我们一起在村里的小学念三年级。
我七岁开始上学在村里是件很特别的事情，班里的同学全都大我三两岁，女孩子上起学的少，能上的也是十一二岁才进校门，就像青麦。很多人家认为“长大就嫁人的陪钱东西，上学上瞎了④”，不让家里的女孩子读书。
读书多么好呵！书里的一切我都我喜欢，我每次考试总是在班里考第一名。青麦就不，青麦的作业写得横七竖八，老师说她“不像个女孩子写的”，分数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就干脆考“倒数”，她还不专心。有一回她到我家和我一起写作业，自己不做，等着抄我的，还不时的说些作业外的话，母亲进来“青麦，写作业时别出声，当心写错了”，看见青麦的半纸作业，母亲生气地说“青麦呵，你真是上瞎这学了！”青麦低下头小声说“瞎不瞎的来⑤，就算我上得像小荷这么好，又有啥用。我这就嫁人了！”
啊？！
那天的作业我很晚才写完，青麦等不及后面的几个算术题就要回家，天已经黑了，母亲去送她。回来时我早就把书包收拾好了。
我说“娘，你去呆这么久。”母亲没有听见。
我提高声音又说“娘，麦子作业没写完呢，她明天又要交不上了。”母亲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小声说“娘，麦子真要嫁人？”母亲点点头。
“那她不上学了？”
“不上了”。
青麦第二天果然没有去学校。
我跟青麦住的远，又要天天上学，自此竟很少能见到她。开始的时候我经常想她，但学校里那么热闹，要念的书也越来越多，我很快就把青麦淡远了。
第二年春节刚过，青麦嫁到了二十多里路外一个叫柳疙瘩的地方，是门“换亲”：青麦嫁了个大她十二岁的男人，那人的妹子嫁过来跟了青妹半憨的哥哥。办喜事那天我早早就写完作业，高兴地跑去看青麦换回来的新媳妇。原以青麦家人会很多，去了才知道没几个，也许我去的太晚，人都散了。新媳妇长得很好看，只是眼睛没有青麦的大，蜡烛的光影里，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青麦牵着，听见青麦幽幽的说“因为你不欺负我呵”！
跑回家我撞进母亲怀里：娘，我听见麦子哭了！
母亲抱住我：在哪里？
在麦子家里。
唉。母亲拢拢我的乱发：隔着二十多里路呢，哪就听见了？你是自己犯迷症⑥。别想她了，回门⑦的时候去看她，你找件她喜欢的东西送给她，就好了。
麦子喜欢的东西？麦子喜欢我的作业本。我的作业写得清楚又工整，老师常在上面用红笔划一个大大的对勾，再写上一个“好！”青麦说过“小荷你写得真是招人喜欢！”我在母亲怀里仰起头：娘，我把我的作业送给麦子呵。
母亲就找了一段红布条，把我的一本写过的语文作业本卷起来，用红布条拦腰扎住。青麦回门的那天中午，我放学时母亲刚好从她家里回来，说：你青麦姐等不及你，回婆家了，那柳疙瘩太远，走晚了天黑前到不了家。我替你把作业本给了青麦，她很高兴，说她婆家很好，等过年时就回来看你，叫你上心念书，甭挂挂她。
我一直望着母亲的眼睛，没有说话。
好多年后母亲说“你这小妮子眼毒，望得娘心慌！”
我再也没有见过青麦。
我的书还是念得那么好，我升初中又升高中了，我考上大学进省城念书了，我失去了青麦的所有消息，也不再想她。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家来，忽然莫明其妙地冒出一句：娘，麦子姐过得怎么样？
你说住漤水井旁的青麦呵，娘说。
青麦出嫁的当年底，给她男人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站生⑧，青麦折腾了两白两黑，孩子落地刚哭了一声，脐带还没有剪断，青麦就咽了气。
怎么人都说“坐生娘娘站生官⑨”呢？这分明是大命换小命呵！
娘顿了顿又说：没见过青麦这么命苦的孩子！青麦她娘嫁了个男人是个疯子，怀着那个憨儿还没有生，那疯子掉进南河水库淹死了。儿子生下来就不精细⑩，少个心眼儿似的。青麦娘那时还年轻，人又长得俊气，不知和谁就有了青麦。娘儿俩在人前抬不起头，青麦娘又觉得对不起自己死去的疯男人。家穷儿憨，说不上媳妇，近处的人家知根知底瞒也瞒不住，青麦娘就拿青麦给憨儿子换了这个媳妇，也把青麦嫁得远远的，好让她抬起头来。
与青麦换的这女子虽说嫁个半憨，但两人年岁相当，憨子长得也不丑，也有一双青麦娘的大眼睛，人壮实，下地干活也顶个人使。青麦那边就不行了，男人大她那么多不说，听说脾气还不大好，好喝酒，家里也穷。换亲嘛，总有一头是不凑巧的。能巴结上媳妇的谁用自己的妹妹换？这还不算，生孩子偏又难产，出嫁还不到一年呵，就那么死了。
回门那天青麦的嗓子早就哭哑了，眼肿成一道缝儿，拿着你的作业本子光掉眼泪不出声，一句话也没有说。
“青麦那些话是我编出来哄你的”，娘看了看我“你这小妮子眼毒，看得娘心慌”。
我忽然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刹那间“扑通”一声落下去了，砸得我半晌说不出话。
母亲说：妮呵，你大了，娘管不了你外面的事，可有一条你要好生记着：将来找个人家，千万不能住在漤水井边呵！
我回过神来，嗔怪母亲：娘，您说什么呢！现在外面谁还吃井水？都是用自来水的！什么漤水井，找都找不到。 | 
发表于 2009-4-19 14:1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