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

白如

       按下暂停键两次，音乐却始终停不下来。城市与天空，说不清哪个更奇怪，唯一的区别仿佛只在于我们始终行走在天空之下，而活在城市中的人，走着走着就晃悠到了地下。周五夜晚的雨声既清凉又沉重，在深夜翻看她网站的页面，看三周前她更新的小说，一句话读完，又回到句首开始重读。无法集中精神，开始想象她坐在躺椅上懒懒的样子，一手插入头发中，一手在键盘上敲下我此刻正在阅读的字句，一字一顿，一字一顿，键盘发出笨拙的嗒嗒声，像四岁的小女孩在玩一个永无休止的拼字游戏。

       跌入一场回忆，仍旧是雨夜，接她回来住，倒一杯热水看着她喝完，她过度疲劳的身体靠在那张旧躺椅上，水经过喉咙，她的睫毛轻微扇动。一言不发地帮她卸妆，用卸妆棉蘸湿蓝色的卸妆液，轻敷在她的眼皮上，她不推却，也不出声，顺从地闭上眼，灯光下看见她眼皮上细小的血丝，珊瑚一样的红，像微型的子宫，孕育着神明。那天是周四，更换了干净的新床单，是浅咖啡色，有太阳晒过的味道，带着些许白日中明亮的温暖。她的手搭在床单上，低下头轻轻地说，麻烦你了。她变得如此客套和安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从衣柜中拿出她的旧T恤，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取出一件新的白色T恤让她去洗澡。

       卸完妆的她看起来像刚进大学的女孩子，弱弱的，带着深重的疲倦。她接过T恤，往身上比划了一下，低着头去了卫生间。听见她刷牙的声音，她总是和我用一把牙刷的，她刷牙的声音轻巧细微，像是春蚕在急促地啃噬桑叶。蜷在床上靠着枕头翻一本过期杂志，眼睛落在那张极不协调的配图上，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是想得太多，堆积成了一团黏稠的东西。她坚持要睡在床下，固执地从床上拖下枕头来，像猫一样弓着背蜷在地板上。

       关掉灯，看窗外的树叶在雨中轻微摇晃。问她，你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起养过海棠吧。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现在还常喝酒吗，她的头发在枕头上窸窣了一下，回问我，你呢。我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方向，很久没有说话。六年，还是七年，或者是五年前？和她买下那个花农车上剩下的所有海棠，是四盆还是五盆，或者是三盆？那天夜里两个人都高兴，因第二天就要各奔东西的悲伤而极度喜悦，身体中充满着扭曲而极端的情绪，喝了不少酒，都醉得不轻，说了很多话，抑或是没说太多话？只记得她对我说，小时候生物课上老师说过，海棠是可以吃的植物。两人都咯咯地笑，伸手去摘海棠来吃，笑得那样畅快，像是认识的第一天，互相往对方的嘴里塞海棠，大笑着劝对方不要落泪，别哭啊你，要开心，今后都要开心，说着遮云蔽日的谎话，咽下更多的海棠，喝下更多的酒。

       每天要翻看她的网页数次，读那些已经烂熟的文字，看那些烂熟的照片。再过了些日子，便只是临睡前刷新一次那个网页。后来，便渐渐不去翻看。很多年后在网上遇见她，相互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她说，一直想听你说句话，说你要我来。我立刻回复她，你来。过了良久，她说，要是以前我一定会立马飞过来但现在只是放下了。在这之前，我不懂以前这个词有多重，看见她这句话，才明白这个词似有千钧之重。

       还是见了面，她穿一条颜色鲜艳的花裙，不长不短，露出半截小腿，平底鞋。从车里出来，她故意不往我这边看，眼神闪躲着，然后低着头走过来。约定见面的广场，人非常少，烈日炎炎，怕她寻不着我，没有打伞，光着肩膀，穿了那条她熟悉的黑色吊带裙站在广场中央，暴晒四十分钟，等她来。坐在有冷气的咖啡店里，两人都沉默，但没有尴尬的感觉，只是沉默，这沉默是良性的，我们就在这沉默中默默打量着对方，从头发到手指，从耳垂到脚踝。我开口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穿这样颜色的衣服了。她忽然笑了，单手搅动着咖啡中的冰块，说，再不穿黑色了，现在我都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也给孩子穿，为了安全。本想说，黑色对你我来说，不才是最为安全妥帖的颜色吗。没有讲出来，想要伸手握住她摊在一旁的另一只手，也没有去握，只是低下头，紧紧地捏住面前咖啡杯的杯柄。一起去逛了最大的商场，看她试穿了许多鲜艳的衣裙，许多鲜艳的鞋子，也服从她的安排，试穿了她指定的许多衣服，最终两个人都没有买下任何东西，在一楼出口，我买了两支雪糕，分她一支，她接过来咬了一口，笑着说，我现在喜欢吃这种的，她手上的结婚戒指闪烁着，直直指向冰柜里一堆五颜六色的冰棍。

       第二次见面，我们去喝了酒，凌晨两点，一起去街边吃牛油火锅。她再点了很多啤酒，说，我每天都看你的博客，我夹了菜给她，想说我也是，可只说，我不信。她说你要怎样才信，隔着桌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要往沸腾的火锅汤里放。热辣的蒸汽炙烤着我的手心，我不敢抬头怕撞见她流泪的眼睛，却只听见她咯咯的笑声，是离别那天夜里那样欢快的笑声。我抽回手来，拍拍她的手，笑着问她，还想吃海棠吗。

       去机场送她。她反常地去了好几次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都补过妆了，无法确定她是否哭过，过安检之前，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我，说上面有字儿你看见了吗，我说没有，她点点头，说对不起，一定是我用它点了太多次烟，字儿都被火烧光了。之后她说还想再吃一次上次在商场门口吃过的那种雪糕，我转身去机场商店疯狂地找，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只听见手机里一个女声不停地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失去联系五个月之后的深夜，她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要我和她一起看一部电影。于是翻身下床打开电脑，开始接收她传过来的文件。在地球的两端，在时差相距好几个小时的两个城市，我和她，一个在白天，一个在深夜，面对着不同的电脑屏幕，开始观看同一部电影。中途，我发短消息给她，说这些年我看过很多电影，每一部电影临近结尾的时候我都暂停下来，然后按下右上角的那个X。想要等你一起，看完这些电影所有的结局。她回消息，一起看电影，不要吵好不好。过了一阵子，她打电话过来，沉默了几秒钟，听见她压抑的哭声。

       六年，七年，或者是五年前。她推门进来，带着爬了七层楼的沉重呼吸，来来回回地搬东西，打扫她的房间，将一盆巨大的山芋一样的植物立在电视柜旁边。我不回避，穿一条内裤和一件旧T恤躺在客厅沙发上看戏曲频道。电视上两位浓妆艳抹的女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眩晕地舞动着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左顾右盼，我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并不看她，她指挥着搬家的工人，把她的箱子一个接一个搬进她的房间，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动，那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那天我们都穿黑。工人离开后，她轻轻关上大门，之后径直走到我面前，将茶几上的遥控器甩到地上，回房间，摔门。

       分开住的第二个月，是周三，她在微博上写屋子里灯坏了，坐在黑暗中对着电脑屏幕还在加班写报告。我加班之后，绕路去了她的住处，把一盒不同型号的灯泡整整齐齐地放在她门口的胶垫上。一直用她送的威士忌酒杯刷牙，今晚也是。搬过很多次家，不小心或故意摔过好几次，但它总是完好，一点裂痕也无。她在博客里写，很久之前就想劝你戒烟了，可怎么忍心，在烟雾中仰着头，晃荡着双腿的你，是那样的好看。

       最近的两次联系，一次是九个月前，她打电话给我，嚎啕大哭，哭够了，说，怎么办才好，电脑键盘上的X键坏掉了，按不下去，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一次是七个月前，我打给她，说我爷爷去世了，工作生活压力又非常大，靠近耳朵那部分的头发有两处出现了斑秃，非常的，难过。

      最后，想写下两句和她之间的对话，因为以后应该会真的忘记。

    “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呢。”
    “我也是。”

踏雪

在天未明时，记忆是清醒的，故事很不错，从前。过去，现在，一一带过
原来，有些东西是不会随时间流走的

静看落花

　　是网恋产生的真情

猪猪

猪猪拜读，花花献上

谢谢白如精彩的帖子

淡云孤雁

　　网络能产生真情

竹笛清韵

文字笔力凝练，
语言简洁而不拖泥带水，
故事看似平静地诉说，
却也刻画地细腻，温情，感伤...
总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忧伤在里面，平静的疼痛，更深入骨髓。

依小米

说不清，道不明，别有滋味在心头。
剪不断，理还乱，深情厚谊满人间。
屏这端，屏那端，朗天轻云浇离愁。
祝福你，祝福我，天涯咫尺情似酒。

冷星泪

看了，有点点难过，倒也是真情所致！

丁香花

　　我看了，也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