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就是“雕刻时光”,脚步犹豫了一下。 男人竖了竖风衣的领子,打了一个寒噤。 女人站在霓虹灯下,朝着这边招手,感觉有些急切。男人定神望了望,暗暗揣摩她急切的神情,是否与自己有关?“嗖”的一声,从身后蹿过一辆出租车,到了女人面前,嘎然停住,拖着尾音。显然,她有急事要办,匆匆拉开车后门,头一低,偏身进了车,整套动作无比熟练却忘记了优雅。男人偷偷笑了笑,为内心一时的怅然若失。很久没像这样了,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一切热闹都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女人和出租车一起走了,留下身后徘徊抖擞的风,还有凝固冻硬的夜色。 孤独的风,站在季节的远端,一一触摸年轮的疤痕。 唉,这个季节最难过,秋不秋,冬不冬的。咖啡店门头上,蛇盘诡谲的霓虹灯光,不时眨着暧昧的眼神。好在它的名字动听,雕刻时光,一个颇具诗意的招牌,在这个孤独的夜晚,给人一种绵软的暖意。熟悉的时光,不经意间走远了,变成了陌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某个岔路上相逢?他这样想,下意识去摸了摸冻得僵硬的嘴巴,凿刻的棱角,条线分明,粗硬的短胡茬子有些扎手,顿时感觉,自己还是个男人。尽管,这是一个寡言低调,思考多于行动的男人。一枚枯黄的叶子,悄然落在肩上,来得正是时候。拈起后,却没有扔掉,手掌朝上轻轻一扬,就交给旋舞的风。男人,很在意这个小小的细节,做得无比柔情。 默默地笑了,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咖啡店里柔软的灯光,把风和冷挡在了外面。三号座的餐台上,透明玲珑的玻璃器皿里,蜉游着一盏经典的红蜡烛。迷朦的烛光与虚幻的目光,郁结成一个男人的伤。轻轻端起蜡烛,凑到嘴角,点燃一枝烟,深深吸了一口。突然,拼命地咳嗽,招引来邻座客人怪异的表情。服务生悄悄走过来:先生,您想喝点什么?男人随手掐熄了香烟,满脸不好意思:谢谢!来杯卡布基诺。噢,不加糖。男人毫无缘由地喜欢上了咖啡浓缩本真的苦味儿,或许,他信奉,苦到了极处,便是甜香。这多多少少有点像生活。 守着一杯苦咖啡,就像牵回了失去的风景。 久久坐着,无端生出些怀旧的情绪,思前想后,竟然全是滋味。慵懒稀松的灯光下,男人安闲地闭上眼晴,一边品尝热咖啡,一边独自翻阅旧心情,人生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一一生动起来。人过半生,为什么,总愿走入梦的深处,去看看曾经?比如,此时此刻,恍然若梦。一柄精致的银匙,插入咖啡杯,慢不经心,左右缓缓搅动,这咖啡也有些像梦,一如混沌的过往,一会儿稀薄,一会儿浓稠。服务生的目光巡逡过来,试探性地问:先生,还需要点什么?他下意识地摆了摆手,心里喃喃念叨,苦咖啡,甜咖啡,苦咖啡,甜咖啡……
原来,苦也好,甜也罢,终归是原汁儿原味的人生。 亲近烛光,痴情地对视,谁的眼晴,此刻充满了光明?男人收束起旁无所依的目光,看着窗外,夜色流泄无边,幸亏还有高挂的月亮,点亮了大地上还算不错的背景。音乐声起,一首不知名的口琴曲,悠悠地吹进了心灵。绵长的音符,鲜活鲜活的,有些沙哑,却分明是水莹莹的,清澈而透明。想起博尔赫斯说过的一句话:“在一个喧杂的时代,要想逃避它,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做梦。”看来,人若要走入梦中,须凭借着轻缓抒情的旋律,在这个不甘清寂单调的夜晚,拼凑一个男人玄秘深奥的心声。低旋柔美又有些伤感的曲子,引领这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倾听夜色,为什么就弄不明白呢,苦与乐本是一首完整的歌。 卡布基诺,不加糖,最深刻的苦涩,何尝不是最释怀的暗香。 今夜无人对坐,迟暮的烛光如此宽容大度,甘与男人清冷的目光心灵厮守,可分明生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把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任温暖的液体一点一点滋润虚守的内心。唤醒烛光吧,一切都是清晰的,前世,今生和来世,都有自己潜伏的倒影儿。目光若能穿过烛光,肯定能看清梦的哲理?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枚秋天执着的叶子,逃离了赖以生存的那一棵树,情愿仆俯于大地,只为聆听大地神秘的诉说,却又守口如瓶。 咖啡浓郁沉静的品质,必定是它永远跟人的心灵在一起。不在于它有多么苦涩,也不在于它有多么芳香,更不在于它有多么昂贵,而在于它能擦亮你的内心,是一面释疑的多棱镜。一时间,自己看清楚了另一个自己,既陌生,又熟悉。 先生,这束花是献给你的。清香的紫罗兰,沾着露水。烛光下,它象一束诗似的。服务生含着笑意,得体地守在旁边,男人的目光有些诧异,也带着询问?先生,这是我们老板娘,赠送给您的心意。哦?男人更不明白了,转头顺着服务生手的指向,疑惑地望去。噫,站在吧台旁面带微笑的女人,莫不是刚才在门口儿,匆匆打车的女人吗? 先生,五年前,你曾给我看过病。男人,搔了搔头,一时记不得。不过出于礼貌,或者是潜意识的职业关怀:你还好吧?嗯,还好,还好。先生能来小店坐坐,很高兴。哦,哦,我也很高兴,真的。谢谢你的花儿,很香。不得不佩服,对人和事的记忆,女人天生敏感,又是含蓄的。 琢磨,人生何处不相逢,重逢已是陌路人。 “雕刻时光”已在身后,时光却在自己的前面。他一直在思考,一束花的含义。寒风吹过来,男人竖了竖风衣的领子。隐隐地有种感觉,怀中的这束紫罗兰,正释放出一种温情而陌生的力量。
花都尚且如此,而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