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路也的诗集（转自诗人路也的新浪博客）

梧桐诗雨

老城赋（长诗）




路 也


1．
云憨憨的，在半空背诵小谣曲
一滴雨作了逗点
风在裸奔，从东南而来，往西北而去
翻过了仅存的一小截城垛
城门不复在，只留空地名
古卷虚掩的地名，能从孔夫子血脉中
查找出花样年华的地名
这个国度盛产城门，专为攻陷或阻碍交通
专为宵禁之前让书生和小姐私奔
荷花端坐湖面，山影倒悬水中
柳枝以拂动替代一步三回头
一个又一个泉眼尚未完全瞑目
大地的凹形器皿
属阴性，形状温润
捧着玉液，跟天空干杯
碰出隔世的回音
若全部一饮而尽，就等于将一座城喝空了
若是空的杯，就只剩信仰在喷
这里的地层很有耐心
泉水以象声词和叠音词，以名词动用
讲着这北方城正在失传的方言
汩汩而出，如泣如诉，汇聚成溪，穿街过户
抚慰破败之地——
高都司巷、西更道街、将军庙街、鞭指巷、贡院墙根街、水胡同
县西巷、启明街、榜棚街、花墙子街、轱辘把子街、汇泉寺街
曲水亭街、王府池子街、芙蓉街、金菊巷、凤翔巷、平泉胡同


2．
封建的马头墙、女儿墙、花格窗和青石板
半封建的灰砖缝中的苔藓、瓦棱上的草
方圆三公里
与世道结下梁子
统统害怕革命的荷尔蒙
钢筋穿老城区血肉而过
车轮碾过土木骨骼
电钻将几个朝代的神经末梢一起刺痛
一大片老城将心扯烂撕碎
看不完近在咫尺的狂醉
沃尔玛、大润发、恒隆广场、贵和酒店、新世纪影城
真理在握，发表演说
发誓要把家门口变成纽约
水泥和混凝土把廉价而刚硬的青春
献给了一个时代
幢幢商厦都是高富帅
胸怀巨大的自动取款机
日夜提取一个民族的勃勃野心
清泉是老城的图腾，是新街市的幻象
注册同一个用户名，使用不同的登陆密码
泉水的琵琶演奏不出重金属乐
流啊流，流得哽咽，流得哀伤


3．
府学文庙、城隍庙、观音寺、关帝庙、道观、天主堂、基督教堂
砸毁又修，夹板绷带石膏支撑起扭捏的庄严
寄给阿弥陀佛的邮件，收到无量天尊的回信
国语的忠孝仁爱，学会了说阿们
似乎全都实现了友情链接
谁岂敢说：“时代啊，你欠了我的！”
内心恍惚，无语问天
与苍穹构成一个寂寥
哦，不可知也许是唯一的知情者
生的意义正在屏蔽死的哲学
仅活在梦中是不够的，需活在梦中的梦中
而近旁的官府雕梁画栋，千年更换几茬，轩昂依旧
泉群汹涌，像八百里加急文书一样环环紧扣
一条泉河由高墙大院滔滔流出，蜿蜒于民间
风吹着落花漂浮水上，写着千年的汉字
姿势、呼吸和思绪都是东方的
六书造字依的是情感的逻辑
把人生搞得像一场微醺
这城的地下不得不忍受着自己妊娠般的丰饶
遍布又凉又甜的脉管
泉水流啊流，流得那么哀伤


4．
青石楼和民宅墙根都浸在泉溪中
你家濯缨泉，我家小芙蓉泉，他家腾蛟泉，那家刘氏泉
枕泉而居，弯腰汲水，浣衣、淘米、洗菜
芝麻门当户对地爱上了绿豆
茶摊儿因地制宜，泡出清洌，泡出云自无心水自闲
冰糖葫芦斜插在麦秸捆上，把巷口遥望
春风吹过烧饼铺小掌柜的头顶时
拐了一个弯儿
挑豆腐担子的小贩挑着自己的命运
他的豆腐里有空山新雨的味道
至于泉池中的泳者，仿佛施洗约翰来到约旦河
体内必有另一泉池在奔涌
滚铁环的孩子把铁环一直滚过童年界限之外
门前绣鞋底的老妪将目光投到今生之前和来世之后
日脚并不强盛，却是稳健的
在屋瓦上移动了上千年
这闲暇与温柔，在注定了的命中
先是赶上穿制服的新时代
接着又来到尘埃和狼烟的现在
终于四面楚歌
地球已容不下几条旧街巷了
泉水流啊流，这清凉之花，幽闭之花，围困和突破之花
这洁白、黝黑、微蓝、碧透之花
这拙重、飞扬、圆通、清远之花
这充溢、肥硕、懵懂、对称之花
这既理性又不羁的天才之花
这来自地下岩层的浪漫主义，流得哀伤又哀伤


5．
状元府、饭庄、钱庄、装裱店、客栈
经N次社会财富重组再分配，已姓氏混乱，归于百姓
院落随深深草木一起老去
如意纹雕刻把祝福的心思放在暗处
门前石狮仍呆在自己的义务里，梦境却延伸至动物园
读破万卷书的文人行万里路去赶考
中途停驻，在曲水流觞的Party上即席所赋之诗
被刻在了居委会的后墙上
燕子李三飞身跳出的窗口
已成风和月的废墟
刺客大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在逃离京城的途中
通缉令至今留在互联网上
一座戏台回荡或铿锵或婉啭的腔调
台上却是空的，戏词零乱，部分散佚
那檐廊栏杆上的牡丹，在几百年风雨里没能凋落
盛开成了隐喻或象征
一直开到了隔壁中学女生的裙裾上
千年钟楼只剩下青砖基座，铜钟早已搬迁进武侠传奇
砖缝里新近萌长出一棵榆树
今夕何年，它作为密码联接起了古今
时间是谁的长工，在虚无和阴影上劳动
让一个民族的心底生出寂寂苔藓
不远处，白妞黑妞曾经说书的那整整一片大湖
浩浩汤汤
容不下我的惆怅
泉水流啊流，流得哀伤


6．
杜甫设在湖心岛的酒宴已冷
两行辽阔诗句占据着细窄的亭柱
游客很想靠手机短信和微博返回伟大的唐朝
曾巩手植海棠的后裔
有铁栅围绕，刚漆上了一层崭新世界观
年年开出八大家散文那样的花朵
少女易安依然坐在宋朝的门槛上吟哦
聚乙烯塑料袋在溪亭日暮里翻飞
而过了长江，就到中年！
乾隆和郭沫若，都是为了刻石碑而写诗的
二人相遇，寒喧、致意、留QQ号
那些石头患上了题词强迫症，并传染给其他石头
辛弃疾家铺大理石，王士祯园子拆了，老舍门庭已改
蒲留仙知己的旧屋荒着，适宜遇上狐仙
遥望志摩遇难处，飞机与山尖的擦痕依稀可辨
附近的星巴克，从内心深处飘香
窗前坐着穿对襟盘扣立领服装的男人
一边喝咖啡一边敲电脑，分明是写游记的老残先生
一部隐形的文学史摊开在大街小巷
以作者所属星座来划分章节
采用宿命论来力透纸背
王维来过，李白来过，东坡来过，苏辙来过，张养浩来过
现在我来了，光阴接近曲终和离别
为了活命，把自己伪装成一座核电站
我是前世的谁，谁是来生的我
站在雄壮的十字路口
车海沉浮，命悬一线，唯红绿灯主宰世道公正
繁茂的春天填补不了生活的空洞
泉水还在流，流得那么哀伤


7．
老城的命，是为了革的，为了断的，为了殒灭和湮没的
是为了给未来和前进让路的
是为了让我们拜访旧日时找不到故里
找不到堂前的燕子
找不到溪边静静开放着的那株蜀葵
是为了让时代的账号里
一口吞下一整本最新版的《资本论》
推土机在逼进，靠着变速器、制动器和离合器的意志
这巨大的偏执狂，一点一点
逼进到了生和死的分界线上
它说不定有三叉戟和六个翅膀，会四面转动
说不定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
还暴露着发黑的青筋
当它的铁爪触碰到地下水的毛细血管、静脉和动脉
藏匿在岩石晶体里的柔软之泉
禁不住发出疼痛的尖叫
推土机感觉自己如超人，感到自己有种
苦大仇深，既先锋又后现代
高高骑在了上帝的脖颈上
推土机只相信进化论，需要以铲除古旧之物
作为自己的给养
推土机只为自己活
推土机的青春万岁
推土机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推土机的履带碾过月光，碾过钟声和情怀
顺便在泥泞上签名，表示责任全负
大地上有多少这样的推土机
铲削着我们的内心
开动推土机的，是一台更庞大的机器，冷静而抽象
而泉水还在流啊流，旷百世而一遇的笑容
变成了哀伤


8．
这个春天，我忙里偷闲，躲进一本《历城县志》
从繁体汉字里打捞千年前的乌托邦：
从自家门前，乘船依水路而下
涉泉溪，进洲，入湖，归并河中
水面最懂得白云的心思
石桥爱上了自己臂弯里的布衣女子
稻畦、莲塘、芦荡、水村、渔舍一一闪现之后
到达郊外一座青灰色小山前
《左传》中花骨朵形状的小山
有孤零零的古拙，有一个春秋古战场的过往
彼时一条大河尚未改道入海经过这里
白杨摇曳在高爽的城南，烟雨弥漫低洼的城北
是的，我想永远藏身于这本谦谦君子口气的县志
不辜负里面的大好河山
还想把户籍迁到这本县志里去
做一位坊间的女乐师
将我的抑郁症谱成一曲《桃叶歌》
忽然，一阵急烈的电锯声把我惊醒
切割铝合金也凌迟神经
我一下了从古旧的书脊上跌落
合上县志，感到更加孤单
泉水还在流
轮廓似表盘，隐含永不停歇的指针
泉水还在流
流线型的韵律和速度表示：心脏在跳动，时间在流逝
泉水还在流
那保卫着的，也用来葬送


9．
高都司巷、西更道街、将军庙街、鞭指巷、贡院墙根街、水胡同
县西巷、启明街、榜棚街、花墙子街、轱辘把子街、汇泉寺街
曲水亭街、王府池子街、芙蓉街、金菊巷、凤翔巷、平泉胡同
默念这些名字，从一条又一条老街上走过
像走过一部青灯下的线装书
字迹在毛边纸上飘摇
正在模糊、黯淡、洇漫、消亡
极个别有幸嵌入诗中的，方可不朽
它们在诗中焚香，为诗外的那一个自己祈祷
而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被写进诗里的
做着邂逅李白的白日梦
想通过一首流芳千古的大作来规避无常
城在失忆，城在变空
头脑的空，胸襟的空，心的空，灵魂的空
无处安放的空，深不见底的空，瞳仁失丧的空
五经扫地的空，风雅颂俱焚的空，没有耶稣的耶路撒冷的空
五千年的空，地大天大的空空如也
仿佛人类未曾来过地球那样的空，创世纪以前的空
本原的空，无为的空，预定的空，形而上的空，二律背反的空
不久以后，谁还会涌起
从一截古道残壁来感知祖国的奢望
谁能逆着时光行走，回到叫做故园的地方
老街老巷无法被翻译成外语，获得移民或流亡的好命
只能不出五服地入土为安
嘘唏是温吞的，缄默打着寒噤
泉水在流，空空地流，空空空空地流
泉像是一个又一个空洞


10．
躲在城中角落写诗的人
无法摆脱写诗的命
偶起念头，关紧门窗，只读英文
把自家当成英格兰或美利坚
可惜总是拗不过空濛的水墨的基因
身体里那个用明月和青铜筑起来的图书馆
孔孟老庄从未下架
写诗的人相当于城墙根儿下的一只蟋蟀
词汇模仿泉的奔吐和喷涌，韵律模拟水的跌宕和流淌
在一片草叶上值勤
在一块砖瓦缝里充当荷马
眼底铺着旷野，心中怀着帝王，头上顶着冠冕
言辞中闪烁着黄金
可是，谁会在意一只蟋蟀
拿出整个体腔来鼓噪和弹奏出的
这老式的伤悲呢
谁会在意一只蟋蟀
触角和肢节对塌方险情的预知和敏感
对芭蕉雨、桂花、天井、织机和思君断肠的留恋呢
泉水在流，流到了城外
流到了诗词和地图之外
泉水在流，良人何时来到可安歇的水边
泉水在流，从腹中流出活水的江河来
泉水在流，谁能赐给喝了永远不渴的水，直涌到永生
泉水还在流，那旷世的哀伤
尚未杀青


2013．9．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