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香火(作者:百年孤独)

倚槐卧雪

    正月十五的晚上北风怒号，漫天雪花在风中扭曲汇聚成一条条弧形的雪窝。走向坟场的路成了一条白绫，车轮碾压下的雪叫像细碎的哭声。赤裸的冬天的树呈绝望的姿态伸臂到夜空，在它们之间，通往父亲的路铺满泪冰。父亲，此时的我内心和你一样冰冷，像你所在的千年冻土一样坚硬。
    因了你的离开，使我开始思考死亡这个话题。因了你的一生，使我开始思考子女的意义。所谓的子女其实是父母亲货真价实的掘墓者，一锹锹的从他们出生就开始了挖掘。倾注心血，苦口婆心，奔波劳碌，永不止息。松懈了皮肤的弹性，迟缓了如风的步履，消减了青春的明艳。背负着责任的十字架，把自己钉成耶稣。一个个儿女长大了，你们也老了。弟弟出事后，你在一年之内从年轻一下子就到了老年。你平生有过两个愿望，一个是挣好多钱，让家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一个是希望你的儿子能给你生个孙子。为了挣钱你拖着病腿，奔波着做生意，弟弟在监狱那边又出事后，直接导致了病的复发。就是这些挚爱，给你挖着越来越深的坑，而我亲自送你进去，至今还感觉满手血迹。
        你的儿子不在身边，只有我送你入土为安。肩着代表你年纪的不长的纸钱串，走过左三圈走过右三圈，我听不到阴阳先生叨咕些什么，我的心痛如割。抱着你的头，送你去火化。当那冰冷的身体消失的时候，我清晰的听到妹妹的尖叫。而我呆滞的不会哭泣。我要完成所有的礼仪，据说唯其如此，你才会平安。戴上红色的手套捡拾你的骸骨。戴上白色的孝帽给你扶灵。那天是教师节，手机里学生们给我发来节日的祝福，而我就是在这一天埋葬了你。我跳进墓坑，把土摊平。按照风俗放上四个馒头，然后把你的骨灰放进棺木。分辨着头骨和腿骨，把他们摆成残缺的人形。当棺木放进墓坑，也是我扔进头几锹土。一座坟茔矗立心中，而我亲手把你埋葬。看吧，儿女也就有这点用处。
        而现在，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来给你送一盏灯。明灭的火光里，你身处这个雪白的坟茔。枯草的残茎抖颤成唯一的鲜活。在你的脚下是你挚爱的父母。上一年的一次大雪后，你拖着病腿还来给爷爷奶奶上坟。没有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你也躺在了这里。今夜，我给你送来灯火，父亲，你看！烟花在你的头上盛开。你是否回忆起曾经领着我们放烟花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你一定渴望这片刻的温情吧。
        香火燃尽，烟花放完。父亲，我要回去了。而那些灯会陪你过这个风雪交加的长夜。只要你的儿女活在世上，你的每个今夜都不会感到太冷的。
    返城的路到处燃起烟花，千年的旷野在今夜热血沸腾。一团团一簇簇一星星，那是火红明亮温暖的火焰。夜空里烟花不时地盛开，硕大繁盛，每一朵都是鲜活的想念。远处的村落和成片的坟茔今天最接近。我用目光解读这惊心动魄的夜晚，这个夜晚是所有灵魂的狂欢。想象辽阔的大地上，盛开了一团团的火焰。想象无数的哀思寄托在这一晚，冰冷的空气于是变得温暖。冻土内冻土外的人们在这个夜晚无限亲近，笑语欢颜。可是仅此一晚，却一世繁难。那是孝顺的儿孙们送去的灯盏，今夜磅礴的盛开。
    突然，我的目光被路边的一豆灯光吸引。那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土丘。它埋没在林带另一侧的荒草中。一行脚印延伸到那小小的坟茔。我叫司机停车，痴痴地看了好久。想象多年之后，没有人拜祭的悲凉，不禁意冷心灰。生又何欢，死亦何惧？索性一捧骨灰扬进太平洋，岂不就没有了这死寂。索性撒到风里，就可以不沾染一丝人间的暖气。这座孤坟平素已经是普通的土地，幸好还有一个儿孙惦记。于是它复活在记忆，铭刻在我心。如果唯一的子孙也消失掉，那么它就是火热之外的黑暗的土地。而那些没有灯盏的土地呀，曾经掩埋了多少人？我望着疯狂的原野，心中的悲怆被撕扯成漫天的白雪。
    那一夜我绝尘而去，但是，我亲爱的父亲，你为了儿女付出了一生，而我只能一年一度和你相会。到了我也死去，香火断了，我们就是真正的泥土。就是那黑黢黢的暗地。我没有你的勇气，我不会凭空制造出什么子女，让他们有机会埋葬自己。而这样的人生你就不用担心，一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