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母亲

幻落繁星

　　有很多事情是生病以后才懂得，比如责任，比如宽容，比如亲情。     
　　去年八月初，忽然持续莫名低烧，起初以为是感冒，丝毫不放在心上。当时正好辞了工作给自己放假，每天下午盖着被子捂汗退烧。恋人不放心，强拉着我去医院检查，胸腔X光显示左胸有积液，医生慎重的让我去另外一个医院检查，辗转了三个医院，最后在北京胸科医院确诊为结核性胸膜炎，医生说，北京只有三个医院能治这病，除了胸科医院，一个是某解放军医院，另一个某干部医院，病历还要在政府备案，不行还要遣送回原户口地。
　　在北京治这病要花多少钱？医生说，让我先准备两万，要住院，要治一年。
　　我蒙住，我流浪女一只，哪有那么多钱。在我的印象里，医生告诉你准备两万，那么这病没有十万治不好。我几乎以为我得了不治之症。
　　回家上网查询了相关资料，回答五花八门。我手里只有几千块钱，束手无策。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告知家人我的情况。爸爸说：“你要多少钱，爸爸给你去弄。”后妈没好气的说：“你让我去哪里给你找那么多钱？”这是一句大实话，虽然我很少和家里联系，但家里的经济情况我是很清楚的。
　　我在电话里对爸爸说：“爸爸，你帮我问问姑姑，找找我妈妈的手机号码。”我说的是我亲妈。
　　我很平静地放下了电话，想着自己该怎么办。我不想为难我家里人。
　　过了一会，我姑姑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家，回到家有亲人，什么都好办。姑姑是亲戚中最亲切大方的热心人。
　　 我同父异母的十五岁妹妹灵灵给我打电话，我和灵灵一直很相爱。她说，姐姐我担心你。她说姐姐我看见妈妈在掉眼泪。
　　我后妈为我难过了，我有些意料不到。  
     
　　我拨通了我亲妈的电话，这个电话，我有六年没有拨过了。
　　我想问我亲妈借钱，据我所知，她的经济情况比我爸爸家要好很多。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不冷不热，对我生病的事并不关心，只是在追问我：“为什么六年多来不和她联系了？”然后她让我把她的QQ加上。
　　在网上，在电话里，我说不出借钱的话。这么多年，我还是了解我的亲生母亲,她会替你付钱，但是绝对不会给你现金的。况且，她已经不信任我了。
　　我只是说：“妈妈你认识的人比较多，我帮我问问哪个医生，这个病到底要怎么治？”
　　当天晚上，我再给我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没有接。后来电话回过来，她说：“我刚才在打羽毛球。”絮叨几句，又责问我：“你为何这么些年不和我联系，我的手机号码一直都没有换，为何你就是不记得了？”
　　我挂下电话，忍不住大哭起来。我生了这样严重的病，正六神无主，我的亲生母亲她只记得纠结孰轻孰重的往事，她还有心情去打羽毛球。

　　我为什么六年不和我亲妈联系？我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我与父亲生活，父母各组家庭。我爸爸懒惰成性，爱酗酒打麻将，但是我知道他爱我。我后妈粗暴泼辣，但是多亏她，这个家还算有点家的味道。亲妈漂亮要强，努力工作，小有积蓄。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我和我亲妈见一次面，她从来不与我拥抱，只是询问我学习，给我买各种冰冷的书籍和文具，衣服，不愿意给我买三毛和席慕容的书。
　　我乖巧温和，学习很好，好到街坊四邻都让小孩向我学习，好到在小学毕业几年后，校长在开会还以我为楷模例子来说。  
　　但是一切在十六岁那一年破碎，我性情大变。叛逆，逃课，孤僻，学抽烟喝酒，泡网吧，骗亲戚的钱。他们都被我伤透了心，父亲沉默了，后妈用刻薄的话辱骂我，亲妈质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时，我也不知是我抛弃了全世界还是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我压抑彷徨，辍学，去打工，谈恋爱，失恋，在19岁那年独自北上北京。
　　来了北京之后，我每一年多会回家一次。平时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只是问问家里人的平安与健康。至于为什么不再和我亲妈联系，我记忆模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次和她说话都很有压力，我的母亲给我一种这样的印象呢？你这样丢人，我真以你这样的女儿为耻。所以我不再给她电话，刚开始是不想，后来是不敢，再后来就真的把她遗忘了。
　　我就在北京，沉溺在自己的茧蛹里，过着掩耳盗铃的日子，没有方向的迷茫着。

　　直到我生病了，我没有力量安排好自己。灰头土脸地向我家里人求助。我坐火车回家。
　　又吃上了家里的家常小菜，又和妹妹灵灵窝在小床上聊天，又和后妈有一搭没一搭地尴尬闲聊，又看到爸爸和后妈斗智斗勇偷空去打麻将。
　　我和我亲妈就见了一次面，她带我去找一个私人诊所找一位挺有经验的医生给我治病。医生说在他那治这个病不需要多少钱，但是我营养严重不足，需要注射一个疗程的血蛋白，七百元一瓶，真贵！亲妈替我付了第一次治疗的钱，匆匆地走了。她永远那么忙，她仍然是那么陌生。
　　起初半个月，我每天去医生那儿，注射三大瓶药水。每天从家里拿钱去现付药费，每次拿钱都如坐针毡。家里钱是后妈管着，我对她说这次生病的钱算我借的。白天没事就在家看电视，看着家里开的小杂货铺。

　　和我和后妈闲聊，聊到我爸爸的身体，我爸爸淋巴生病，一直需要照顾。我后妈说：“邻居家有亲戚在国外，弄了一截犀牛角回来，听说犀牛角对治你爸爸这个病挺好的，就去要，每次要来，就要花三个小时手工把犀牛角磨成粉泡水给你爸爸喝，因为还着急把犀牛角还给别人，马不停蹄的磨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啊，手臂都酸死了。你爸爸不知道珍惜，光会打麻将，泡好了水也不回来喝，气死我了。”
　　听到这儿，我不禁动容了，哎，我这刀子嘴豆付心的后妈呀，为什么我从不曾发现她内心这温柔的一面，我从不曾看见她对这个家的默默付出的辛苦和承担；我只是看见她的粗暴和坏脾气，看见我和她之间的隔阂。可是有哪一个女人是天生一副雷公嘴脸的呢？
　　我默默把这个家庭从我自小到大的看到的片段镜头串联起来，我看到我那贪玩的爸爸，她那不争气的老公，贫困的生活，哦，是巨大的压力逼迫着她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矛盾，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她新婚之际就面对一个孩子，以一颗少女之心来照顾我我这个自幼与人有疏离感的孩子，我唤不起她的母性，她学不会接近我和感动我，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后来她对我不好，可什么时候亏待过我呢？一切难道不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吗？我凭什么要求别人来宽容你？这难道是她的错吗？
　　就在那一刻，我对她完全改观了，她不疼我也不爱我，她不聪明也不伟大，她只不过在用她的方式来抵抗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当同龄的妇女都和家人一同辛苦奋斗过上了殷实的生活，她却被丈夫和继女拖累过着比别人低一等的生活，她难道不会觉得不公平吗？），最起码，她从来没有逃避过。
　　我对她肃然起敬，默默地说：“妈，你辛苦了。”

　　然而，表面还是那样，我还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家的气氛，只是我不再抱怨她。
　　 在家里治病一个月，我身体稍好一点，便执意要回北京。医生说我这个病最起码持续吃药一年，休息三个月——要我在家看着后妈的脸色，白吃白喝三个月，于我而言是难以忍受的。　　临走之前，我和我亲妈又见了一面，在奶茶店，我又等了她一个钟头。从小到大，每次我和她约会，都要等上一个多钟头或几个钟头。
　　她带了两个女儿来见我。我的俩妹妹有奇怪的名字，转转、伦伦，比我都小很多；转转比我小十五岁，才上四年级，伦伦比我小的更多，才两岁多一点。妈妈因为早些年忙于工作，后来才要的孩子。我和伦伦才是第一次见面，和转转已经是第三次。都是和亲妈约会的时候带着她一起见我的。第一次，她才刚会走路，第二次，才上幼儿园。
　　我和我亲妈依旧很陌生，可是不知为何，转转和我特别亲热，她开朗大方，叫我姐姐姐姐，问我很多奇怪的问题，明白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和我一起去厕所的时候主动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那真的是一个妹妹对待亲姐姐的态度。
　　我忽然之间明白，我的亲妈，一定在妹妹面前没少提起我，始终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姐姐，这个姐姐拥有和她一样的血缘。忽然之间，有很多很多事情，以前我不曾明白的，现在都明白了。我亲妈并非不爱我，只不过多年来我和她相处的模式早已经定型。这么些年来，她是不是向妹妹描述我的样子的时候也在思念我，担心我，她是不是希望通过妹妹来改善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呢。我忽然之间就原谅她了，她当年抛弃了我去异地为生活奋斗，今天我也固执地背井离乡背对亲人，我继承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自私和倔强啊。

　　深夜里，我辗转难眠，一个一个亲人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掠过，我试着用我有限的心理学来诠释我认识的这些人，试着摸索着他们的性格和性情是如何形成的。当我想到当年，他们做很多决定，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比现在的我还年轻，我心中的那些恨荡然无存。
　　再次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我心中首次对家乡，对我的家，对我的亲人产生无比的眷恋。或许，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吧。

糯米煮粥

沙发先做了哈！

淡云孤雁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润了。
　　问好幻落繁星！祝愿你早日治好自己的病。

雪景寒林

每个人处世的方法不同,爱的方式也不同,但她们都有爱!
楼主是明事理之人,能体会到爱,就能得到爱!

雪格格

　　一篇真情的文字，读来很感人。当一个小女孩离乡背井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打拼时，其困难可想而知。
　　为繁星的遭遇痛心，为你的坚强感动。是的，这世上只有亲情是最真的情感，你能从现在起珍惜这一切为时不晚。
　　真诚地为你祝福早日康复，祝你人生的路上从此平安顺利！

漫天雪论坛

　　问一下楼主，需不需要雪坛的朋友给你一点帮助？

幻落繁星

多谢糯米顶哦…………

幻落繁星

呵呵，本来我怀着很平淡的心情写这篇文章的……
让孤雁你这样一说，我自己都热泪盈眶起来了……
多谢你关心。

幻落繁星

我也希望自己能得到爱，原来爱真的是要先付出才有回报…………

幻落繁星

我真的很感激这场病，让我体验到生活真正的内涵……
谢谢格格……
格格身体也不好，你也要多保重。